这次西行,又访问了两个140年前从中国西迁中亚的东干人村落,和上次去的东干村加到一起,我可以说将中亚有东干人的几个国家的陕西村都去过了,先后到了三个家庭,交了三个朋友。它们是: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州的安胡塞家,吉尔吉斯斯坦二道沟的阿不拉欣家,乌兹别克斯坦卡拉素乡谢尔道斯村的白高山家。
这三位朋友对中国故土的思恋一样浓郁而强烈,但表现却是那么不同,阿不拉欣是以传承东干人血统、保持家族稳定为特征,安胡塞是以积极开展当下丝路上的经济文化交流为特征,白高山则主要表现为一种文化依恋,执着地收藏整理研究中华文化和东干文化。
现在我由近及远,按时间顺序倒过来说说我的这些国外的陕西村朋友。
(一)
2016年10月15日一大早,我们驱车来到距塔什干仅40公里的卡拉素乡谢尔道斯东干村。这个村是给我们七号车开车的东干族司机白二山的家。
白家几位老兄弟在村里连畔而居,今日个白家过事,白家老少两代在村里的几兄弟全来了。女人忙里忙外正为我们这些老舅家来的客人做席面,炒莱、蒸馍、拉面,案板嗵嗵响,灶里的火冒得老高,看来那是一桌地道的中国关中席面。老大白东山是民族学博士,医师,专门从塔什干赶回家接待我们。
老年妇女会绣花。青年一代大都留学于中国,以流利的汉语传承着他们的文化。白东山先生全面介绍了村里情况。他说这村里住着土耳其和朝鲜人,大家相处很和睦,但只有东干人保存了自已的语言。这对他随嘴说了一句很有深度的话:“没有了自己的语言,就没有了自己的民族。”
我们互赠礼品并合拍“全家福”。白家给我们送了两个他收藏五六十年的中国瓷碗,他说,他们每一代的老人都会教导儿女,一定要把东岸子的东西藏好留好,这是咱世世代化的念想!
中午饭真是太丰盛了,四五个凉盘子加七丶八个热菜,豆腐、粉条、炖肉、炸带鱼、肉炒蘑菇、蜂蜜粽子,全武行的关中家常菜。入席,互相致词,互相夹菜,边聊边吃,兴致来了,全体合唱“他大舅他大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这边的那边的都是乡党!”最后一句是现场杜撰的,大家分外得意,并一致同意将今天定为“乡党节”。饭后,他们也按关中风俗,将席上的菜饭每家带回去一点,让大家庭人人吃一点。这也是家族凝聚信号呀。
白东山是民族学博士,下午回到塔什干他城里的家,家中很多书,有间房子里摆满了全是中国噐物。柜里全是中国的陶瓷藏品,床上是中国刺绣,窗前挂的是中国年历……他说只要是中国的东西,再破旧也收藏。
这是我见到的思乡思根的一种很深刻的状态,白先生对中国噐物的收藏癖,反映了两个层面的情怀。一是家国、根祖情怀,睹物思亲,睹物思乡呀,他让自己生活在乡情乡亲的小文化环境中。二是文化职业情怀。作为一位文化学者,他将自已的乡土思念和专业兴趣结合起来,便既有了深层思考,也有了人生快乐。
白东山现在的心愿是想集资给东干村口修一个写有中文、乌文和俄文的大牌坊大门楼,再修建一个东干文化的博物馆。语言是民族文化的核心载体,而各方面的民俗、民艺则是民族文化的营养液。他垫了自己很多钱,引发了老伴的不满,但他的决心却不为所动。
这个村许多东干人的孩子在中国上学,白先生的儿子从山东师范大学才毕业,白二山的孩子在安徽大学已学成归来,已经是一个公司的销售经理。
(二)
推前几天,10月10号的早晨,阳光明媚,团队虽然前一天后半夜三点钟才睡,因了一种穿越了帕米尔的豪情,依然个个精神饱满。车队将行进五百公里,去伊塞克湖畔的卡拉科克市,那一带有着从陕西、宁夏、青海、甘肃迁徙过来的中国回民,在当地称为东干族。
我们来到了一个叫做二道沟的东干族村,这个村以宁夏的回民为主。在80多年前的1930年,为了逃避前苏联苏维埃政权没收自家的财产,阿卜杜拉的父亲从托克馬克陕西东干族聚居的营盘村逃到这里,娶了一个宁夏的回民,最后生下了他。老人阿卜杜拉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存,建立了大家大业。他现在有八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二三十个孙子,有十来个重孙。
他的大儿子是市上东干协会的会长,用俄文写了很多介绍东干族文化的文章,又是企业家,经营这个市里最豪华的宾馆。听说我们来了,要求我们回城时来会会老舅家的人。他另一个儿子在村里务农,先领我去看他的老父亲。
到了阿卜杜拉老人家,老人和他老伴,还有几个小孙子都在。大家一起聊了聊他们的过去、未来。他们搬到二道沟以后经常想回中国的老家,2007年终于如愿以偿。阿卜杜拉老人回到了西安。他先到北京,到了天安门,看了长城。遗憾的是“没有去看毛泽东”(指没有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然后他来西安,到了清真大寺,登了城墙。又到兰州、再玄宁夏、银川,整整跑了一圈回去。他还想回去,但腿不行了,身体不允许了。
我热忱的邀请他,咱是亲亲的乡党,你们啥时候回来,我们啥时候都会欢迎你。我送给他们家一副自己的书法作品,写的是习近平主席访问吉尔吉斯斯坦讲话时引用的中国古语,10个字: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
我给老人说,你们不管走的多远,就是天涯海角,咱们都是朋友,都是乡党,都是邻居。他眼晴笑得眯成两条线,连声呼应:是呢是呢,咱们是近近的亲亲的邻家吆。
他们村,他们家现在几代都在说陕西话,在学校和社会,则用俄语和吉尔吉斯语。村子里此刻正在村文化室开会,筹划他们迁移吉尔吉斯斯坦140年纪念活动。外地东干人的代表也回村了,其中有国家议会的议员,有国家电视台的记者。可以感到东干族在吉尔吉斯还是很有尊严很有地位的。这个地方一直是牧区,很少有人会种蔬菜、种果树丶种庄稼,是他们改变了这里的农业生产结构,给这个以牧业为主的地区带来了种植技术,带来了先进的农业文明。
从那回来的路上,车队又来到伊塞克湖边,这个湖有一百六十多公里长,六十公里宽,六七百米深。阳光下的海岸碧蓝碧蓝的。玄藏1400年前来过这里,而且在大唐西域记里写过伊塞克湖。
我们还去看了伊塞克湖北岸的桥蓬阿塔岩画群,乔鹏是启明星、阿塔是父亲的意思。和中国宁夏贺兰山岩画基本同时期,它是否暗示在更早的时候,这条联结东西的丝路就有了雏形?
我正这么想着,几乎突然之间就下起了大雨,并且很快转为冰雹。苞谷豆大的冰粒像枪林弹雨扫过一块块苍老的岩画石,四五千年的历史有若瞬间烟雨从心头掠过。
(三)
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州东干村的安胡塞大家比较熟悉了。他的祖先是1877年冬,为了躲避清兵追击跟随陕甘回民起义领袖白彦虎从陕西来到中亚的。
安胡塞自1994年第一次回到陕西,就开始寻找自己的祖籍。曾先后到过大荔、澄城、临渭等地寻而未果。2003年10月底,安胡塞再次来陕寻祖,在研究东干族的陕西师大教授王国杰带领下,安胡塞在西安长安区王曲镇一个村上找到了自己的本家姑姑,一位82岁的姓安的老太太。在安老太太拿出的家谱上,安胡塞找到了他爷爷弟兄二人的名字安兴虎、安兴皇,证实了哈萨克斯坦“陕西村”的来历。
安胡塞是一位行动主义者。近年来他频繁往来于丝路,先后从陕西引进了制砖机、饼干、油漆设备凤生产线,办起了相应的工厂。从陕西引进温室大棚技术,成为中亚第一家拥有此项技术的农庄。现在哈萨克斯坦培植的蘑菇,都是从“陕西村”购买的菌棒。去年,他还协助组织了运茶的百头骆驼队跑中亚,力争为村里引曲种茶制茶技术。
从2000年开始,针对12万多东干人只会说不会写汉字的情况,安胡塞群体还方面联系公派中亚“陕西娃”回老家学习汉语。目前,已有14名“陕西村”少年分别在陕师大、西北大学、兰州民族学院和西安博爱国际学校学习汉语等专业课程。他们回国后为汉语在东干族人民中的传承和发展做了很大贡献。
2008年4月7日,在安胡塞的引线搭桥下,陕西省长袁纯清与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州州长热克森宾共同签订两省州缔结友好关系协议。现在西安已经有了哈萨克斯坦东干协会西安代表处。
中华文化本来就是由本土文化和海外华人文化迭交而成的。海外华人文化既将中华本土文化扬播于世界,也将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传递到国内。撒播在世界各地的华人群落,像是一带一路上一座座桥墩,将中国与世界联为一体。
中亚的东干人,现代丝路打前站的人。感谢你们,我们的好乡党!
2016年10月16日
塔什干至撒马尔罕途中